2025年新春，DeepSeek等人工智能平台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似乎昭示着新一代“工业革命”的到来，社会各行各业仿佛又一次来到了重新洗牌的前夜。

　　律师行业也不能豁免冲击。律所建议我代表青年律师做一次分享，谈谈AI对律师工作的影响。我第一反应感到有点无从下手，然后马上想到可以求助DeepSeek（以及各个同类软件），如果它们足够智能的话，应该可以帮我拟定提纲、填充内容、制作PPT甚至按照我的形象生成数字人完成演讲。

　　理想很丰满，AI帮我洋洋洒洒地生成了内容提纲，看着很全面，像春天第一杯奶茶的奶盖，很美，但也很“蓬松”。出于一个律师的职业病，对于没有自己亲身求证或深刻感受过的东西无法真正踏实、透彻地讲给他人听。

　　因此，我开始在日常工作中有意识地使用AI辅助工作，从“用户”的角度感受AI对工作需求的满足程度。在一段时间的使用过后我积累了很多零散的感受，经过自己的“deepthink”，我将其归纳为四类工作场景：文字工作、检索工作、分析工作、创作工作。

　　下面向大家具体介绍一下每一类工作场景下的使用体验，也顺便谈谈关于AI与律师关系的感受。

　　一、AI使用效果亲测报告

　　（一）文字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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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字润色

　　我给DeepSeek的第一个任务是将一篇讲座录音稿转化为规范文章。具体要求是“去除语病和错别字，专业词汇要正确”。由于讲座的发言人是一位湖南同志，所以这项任务可能对文字工作者不太友好。

　　但DeepSeek的成果使我感到震惊，下面请看原文和转写结果：

　　

　　可以发现，DeepSeek不仅修改了“监狱”（鉴于）这类常见错别字，还能够将“神阵”这类不太有逻辑关联的错别字修正为“神证”，这需要根据前后文语义才能理解和调整，可见DeepSeek确实具有相当的思考能力。与此同时，它还过滤掉了大量口头语和冗余表达，使撰写后的文字更加精炼但不影响原意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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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稿

　　校稿是一项耗神但难以尽善尽美的工作，人们总难以发现自己文字上的错误但又不总是方便找他人“外部监督”。以后，在保障信息安全的前提下，此类工作可以交给AI。

　　

　　以DeepSeek为例，目前它还不能直接在原文档中进行修改，会以逐句分析的形式输出结果，但是可以通过指令让其只显示修订内容。

　　

　　（二）检索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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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例检索

　　信息检索需要抓取大量网页信息，因此建议打开DeepSeek的“深度思考（R1）”和“联网搜索”选项，如图所示：

　　

　　我给他的指令是“帮我找一个酒精含量超过150mg/100ml，造成交通事故并负全部责任，涉嫌危险驾驶罪，检察院酌定不起诉的案例”。

　　因为打开了“深度思考（R1）”模式，所以DeepSeek在呈现结果之前给出了思考过程：

　　

　　可见，它不仅从外部网页抓取了信息，还能够结合用户要求对这些信息进行分析。特别是，它还找到了醉驾案件处理标准的法律依据——2023年12月28日颁布的《关于办理醉酒危险驾驶刑事案件的意见》，其中的相关规定是本案情形是否可以酌定不起诉的关键。

　　DeepSeek给出了部分有参考性的案例，这些案例均来自网页信息。

　　对于律师而言，更进一步的案例检索实际上裁判文书（以及检察文书、行政处罚文书等）检索，在这方面各类AI似乎均力有不逮，因为没有接入裁判文书网、12309检察网等官方数据库，所以其只能输出普通网页报道的案例，并且存在编案例或者案号的“幻觉”现象。

　　为此，我想到一个变通方法，既然AI无法直接从裁判文书网检索案例，那么我可以将大致符合条件的裁判文书批量下载，“投喂”给AI之后请其帮忙做具体分析。

　　例如：我想检索某地挪用公款金额70-100万元之间的案例，传统裁判文书平台不能准确识别裁判文书中认定的犯罪金额，律师逐个分析会占用大量时间。因此，我通过威科先行裁判文书检索平台逐步线索地域、审级、罪名，批量下载了100余份判决书，上传至DeepSeek，请它帮我做犯罪金额的筛选。

　　

　　DeepSeek似乎对数字不太敏感，并不是所有结果都符合我设定的搜索条件。

　　更突出的问题是，DeepSeek对话框显示一次可以上传50个文件，但上传50份判决书的过程中总是出现Bug，每次只能成功上传一二十份左右，如下图所示：

　　

　　同类AI模型Kimi同样存在此类问题，并且有一次性分析文本内容不能超过20万字的限制。这样一来就需要反复上传，对效率形成了大大阻碍，未必快于人工逐案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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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律检索

　　律师工作中要穷尽一个案件可能涉及的所有法律法规，以职务侵占罪为例，我向DeepSeek下达了这样一条指令：

　　

　　据说对AI而言，提问特别重要，因此为了避免遗漏，我特别说明检索的法律规范类型。DeepSeek产出如下：

　　

 

　　令我疑惑的是，量刑指导意见中“每增加1.8万元可增1个月刑期”的规定从何而来。从事刑事辩护多年的我从未见过这一规定，且1.8万元这样有零有整的金额显然也不符合实际情况。

　　好在结果中标记有脚注，我顺藤摸瓜发现该信息来自某个不十分严谨的法律咨询（山寨）网站，其内容为：

　　

　　上述内容没有援引任何法律依据，实际上互联网上充斥着这样不负责任的内容，直接给出结论但却没有任何依据，这样的现象令人恼火。负责任的律师都有“法条强迫症”——法律依据比结论更重要！这样没头没尾的“量刑标准”岂不误人子弟。如果我的当事人从网络上看到了这样的信息，想必要颇费一番功夫进行解释。

　　从这个角度来说，DeepSeek检索信息的范围很广（可以叫Broadseek），但在信息核对方面存在改进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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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论检索

　　既有案例和现有法律条文并不能覆盖社会上所有的法律行为，总有奇特的案件（或案件中奇特之处）把我们带到法律未曾涉足之处。此时就需要通过法理分析来支撑律师的观点，一名律师的理论储备在此时就显得尤为重要。我请DeepSeek检索关于职务侵占罪中非法占有目的的论文或权威司法刊物文章，其产出结果如下：

　　

　　总体来看，无论是案例检索、法律检索还是理论检索，AI反馈的成果都还浮于浅层。当然，不能对AI进行苛责。它们就像一个刚刚报道的律师助理，在不知道案件前因后果的情况下被没头没脑地甩来一项检索任务，其自然也只能提供有限的工作成果。律师本人在进行法律检索时，虽然不用自己给自己在对话框中输入指令，但是对于案情的细节、争议焦点的归纳、此前办案的经验和参阅过的资料已经在大脑中潜移默化成为背景信息，以此如此海量的数据为指导而得出的检索结果，其深度、广度和针对性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以下是本人根据工作习惯亲自检索的样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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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卷检索

　　刑事案件在进入审查起诉阶段后，律师可以到检察院复制案卷材料。检察院一般会提供扫描好的电子卷宗，但电子案卷有的可以在PDF阅读器中进行内容检索，有的无法检索。有的案件成百上千本案卷，寻找某处关键信息可能如大海捞针。

　　在确保信息安全的情况下，可以将相关材料上传AI模型，请其检索我们所需要的特定信息，有助于提高工作效率。

　　（三）分析工作

　　分析工作是真正体现智能化的核心工作之一，如果AI可以准确分析法律争议并给出定性和处理办法，法律工作者们确实都可以下岗了。

　　我请DeepSeek以一个事实简单的民事案件小试牛刀：

　　

　　DeepSeek回答如下：

　　

 

　　回答内容明晰了争议焦点，从法律与实务角度进行了分析并给出了结论和建议，可以说是一份及格的答卷。特别是，明示延续条款和默示后合同义务为本案提供了有启发性的方向，专业人士可以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研究，形成更丰富和有深度的论证意见。

　　此外，DeepSeek还可以对判决书、起诉书等法律文书进行分析，对证据链的完整性、法律适用及法理问题、程序和逻辑问题给出初步意见。

　　总体而言，AI暂无法给出直接可用的成熟的工作成果，但可以提供思路供律师参考，起到探照灯般的作用。

　　（四）创作工作

　　首先试试AI能否帮忙起草法律文书，充当律师的笔杆子，笔者提供基础材料，要求DeepSeek帮忙起草一份律师函：

　　

　　DeepSeek犯了一个明显的错误，援引《合同法》作为法律依据。笔者对它进行了提示，其敏锐地认识到了错误并对律师函进行了修正。

　　

　　其次，很多律师喜欢在办案之余撰写普法文章或热点案件评论，一方面是法律人的公共表达职责，另一方面也是对外展现专业形象的机会。我请DeepSeek就华为招聘作弊事件作一篇文章并限定了文风：

　　

　　不得不承认DeepSeek的联想和创意确实有一套，标题也有吸引力，在内容创作方面AI技术蕴藏着巨大的潜力。

　　然而，笔者内心也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担忧和茫然。当我们以往引以为傲的文字可以批量生产的时候，原有的价值体系是否会被瓦解？试想：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AI“三连”，续写《红楼》？当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可以被省略而直接输出“锦绣文章”，这是文化的繁盛还是贫瘠？

　　二、AI辅助律师工作的特点和建议

　　总结来看，AI处理四大类工作的表现具有以下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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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字工作

　　具有较高的准确性和极高的效率，可以出色地完成相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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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检索工作

　　广泛由于而准确不足，关键问题在于没有接入法律专业数据库，这影响了AI输出内容的质量。从商业角度讲，AI通用大模型和法律垂类数据资源（案例库、法规库、专业理论文章等）的整合是将来发展的重点。

　　京都律师事务所其实在此方面也早有布局，陈枝辉律师领衔打造的“空中图书馆”即致力于最全面地搜集法律专业资料，形成可检索的电子文档，给京都律师提供最广博的知识资源。这是京都律所在专业上不断追求极致的一种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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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析工作

　　AI模型可快速提供思路和方向，但具体内容需要专业人员的检验和复核，总体上可以提高工作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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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作工作

　　在专业法律文书的创作上，一些模板性比较强的文书可以由AI辅助完成，律师进行复核。但是不要指望AI帮你写一篇辩护词，就像它可以帮你画一朵花，但是如果创作一幅完整的清明上河图，那一定会漏洞百出。

　　对于普法或推广文章，由AI提供灵感和思路是个不错的选择。

　　

　　对于律师而言，在使用AI辅助工作的时候可以把握三大原则：

　　第一，主要由AI承担劳动密集型工作。重复性、机械性、技术性的工作是AI的长处。笔者在办理某死刑复核法律援助案件时，为了核实被告人抢劫致人死亡的手段是否“极其残忍”，逐一阅读了268份类案判决书，将犯罪手法和犯罪后果进行对比，用去了将近一周时间，如果这一工作可以由AI进行，相信时间一定会大大缩减。

　　第二，AI的主要优势在“快”，而非“准”或者“深”。就像一次开卷考试，不要总希望它可以给我们准确无误的答案，但是它可以快速告诉你答案可能在哪本书的哪一章。

　　第三，AI可以帮助律师实现工作的繁简分流。AI的意义不在于取代律师或者让律所享受悠闲，而在于通过承担基础性工作，让律师将更多精力投入对法律问题的深入思考和研究。

　　

　　三、人类，仍然是那颗会最思考的芦苇

　　最后回到那个很多人关心的问题——AI会取代律师吗？我的感受有两方面：

　　AI确实还有很多工作无法给律师提供帮助——这或许有些遗憾。

　　AI幸好还有很多工作无法给律师提供帮助——否则我们要失业了。

　　技术发展日新月异，甚至AI的迭代已经可以按天计算。AI取代律师是一个时间问题吗？

　　我也并不这么认为，人类仍将是万物的灵长。

　　武器不是战争的决定因素，工具也不会成为影响律师专业能力的决定因素。律师，特别是刑辩律师的工作像钉钉子，我们一开始面临的都是看似铁板一块的指控，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上面找到裂缝，进攻、破解！一名刑辩律师有多用力、多用心，你的钉子就可以钉多深，你就可以看到多少表层之上无法察觉的问题。这取决于你投入的心力，与年龄、资历无关，同样也与工具无关。

　　不同的是，我们之前可能是在用锤子和凿子钻探，现在有了电钻。但是要知道，无论什么工具都还是握在人的手里。朝着哪个方向挖掘，岩石质地如何，需要用多大力度，终归需要工具的使用者来掌握。每个律师都是一座独特的数据库，其中不仅有知识，还有经验，灵感甚至直觉。对于律师而言，每一堂知识课的学习都是一次数据收集；每一次庭审交锋都是一次算法训练；每一次培训学习都是一次技术“蒸馏”……

　　技术可能会无限接近极致，但通往正义的最后一公里永远需要律师才能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