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采访内容发布于微信公众号文章“被列入美国实体清单后，出海中企如何有效自救？”，作者邱慧。

　　近日，京都律师事务所涉外业务部主管合伙人张利宾接受中国企业报记者采访，从中国企业的自救路径、海外诉讼反制趋势以及中企应对他国制裁的“战略防御体系”等方面进行解答回复。

　　背景

　　美国商务部工业与安全局（BIS）在最近公布的文件中，将全球多国80余个实体纳入实体清单，其中包括54家中国实体。

　　这54家中国实体中包括42家量子计算等领域相关的企业以及12家中国AI（人工智能）相关领域的机构与企业。北京智源人工智能研究院（以下简称“智源研究院”）、宁畅信息产业、浪潮集团旗下的六家公司均被列入清单。

　　BIS指控“这些实体从事的活动违反了美国国家安全和外交政策”，并称正式的文档于美东时间3月28日发布并生效。

　　3月26日，外交部举行的例行记者会上，外交部发言人郭嘉昆在回应“美国将十余家中国AI家企业列入实体名单”问题时表示，我们敦促美方停止泛化国家安全概念，停止将经贸科技问题政治化、工具化、武器化，停止滥用各类制裁清单，无理打压中国企业。中方将采取必要措施，坚定维护中国企业的合法权益。

　　企业如何在被制裁后“求得生机”？

　　Q

　　在被制裁后，中国企业曾有多起法律维权胜利案例。比如，2024年，中微等企业曾起诉美国国防部，并且成功了，企业也被移除“CMC清单”。在您看来，结合当前的国际环境，面对不合理制裁的中国企业，通过法律途径是否是一条可行的自救路径？

　　A

　　中国企业面对美国不合理的制裁，应在充分了解相关规则后，有策略地通过法律途径来积极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在面对制裁时，每个企业所面临的理由和自身情况都各不相同。鉴于美国法院在处理涉及美国国家安全和外交政策的案件时，往往倾向于对政府机构的决策给予一定程度的保护，中国企业需要在深入分析自身具体情况、全面衡量成本与成功率的基础上，谨慎选择最为合适的“反制”措施。

　　近年来，美国不断泛化和利用国家安全概念，将大量中国实体纳入制裁清单当中，在全球化经济背景下，相当一部分企业境内外业务的发展均受到不小的的冲击和挑战。在小米诉美国国防部的案件当中，美国国防部仅基于小米总裁雷军受到了工信部的表彰以及投资了“5G技术和AI技术”就认定小米为“涉军企业”。这种无理的打压和制裁，给小米带来了极其重大且不可逆的损害。中国企业需要敢于利用美国司法体系，寻求公平裁决。

　　有利点：

　　第一、积极采取法律措施一定程度上为企业增加了制裁清单移除的可能性。虽然美国对于相关清单一般设置了移除规则，但实际移除申请的困难程度不亚于诉讼。司法实践中，小米公司、中微公司以及禾赛科技通过诉讼途径成功从美国制裁清单上被移除，避免了制裁措施可能带来的巨大损失。

　　第二、诉讼过程本身也可帮助暂缓制裁的执行，为企业调整业务布局和采取其他应对措施争取更多时间。小米通过向美国法院申请了“临时禁令”（Preliminary Injunction），使法院批准暂停执行相关制裁。当时国防部指定小米为中共军工企业的行为将禁止所有美国人购买或者以其他方式持有小米公开交易的证券及任何证券衍生品。小米如果不能获得“临时禁令”的救济，该制裁措施将在三月份开始生效。通过快速采取法律行动，小米及时止损，控制了社会影响范围，避免了大规模的商业损失。

　　第三、相关诉讼中对于制裁原因的讨论和企业的抗辩，某些情况下可以澄清市场误解、提升企业声誉。

　　难点：

　　首先，美国政府不断更新和填补相关规则漏洞，为其制裁行为提供了更完备的法律依据，使得诉讼支撑点越发难寻。

　　其次，诉讼也可能仅解除一时危机，美国政府可以通过其他原因再次将企业放入制裁清单中。例如禾赛科技通过诉讼被移除清单的当天，再次以其他原因被加回清单。

　　最后，中国企业在提起诉讼时面临的挑战还包括资金成本大、存在信息差、耗费时间长、举证责任大、证据获取困难等问题。例如，前述企业均聘请了昂贵的美国知名律所帮助进行诉讼，且因为可能涉及企业商业秘密和数据出境等其他问题一般也同时聘请中国律所协助诉讼。此外，企业一般在法院要求相关部门披露制裁理由前不充分掌握被制裁的具体原因和美方证据，可能存在前期预计不足后续需要在法院规定时间内迅速搜集和整理相关证据的情况。

　　Q

　　从过往来看，中企在美的诉讼从此前的“历时16年”到“耗时5年”，时间周期上的确有所缩短，且越多越多的企业开始通过诉讼“反制”，但整体而言，依旧是耗时耗力耗财的历程，从长期来看，中企通过海外诉讼反制会是新趋势吗？

　　A

　　面对愈演愈烈的美国对华制裁措施，中国企业在美国制裁面前通过法律途径维护自身权益的趋势日益明显。在长期与美国制裁“交锋”的过程中，中国企业对海外法律环境的认识逐渐加深，法律意识不断增强。小米公司、中微公司、禾赛科技的案例为其他中国企业树立了榜样，也促使更多企业在面对类似问题时选择拿起法律武器。现在中国企业“走出去”，第一需要有实力强大的中国法律团队为企业“出海”全流程保驾护航，第二需要掌握目标国值得信任的诉讼法律团队资源，以应对企业可能在海外发生的诉讼风险。京都律师事务所的涉外业务团队掌握多国优秀律所资源，在多年的涉外法律实践中，京都涉外团队与外国顶尖法律团队携手合作，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可以为中国企业的全球化发展提供全方位、高质量的法律服务。

　　根据美国相关制裁清单规则，一般来说，大部分清单规定实体被纳入制裁清单后可以提交相关合规材料来申请移除。而另一路径则是，通过诉讼寻找合适法律支撑点，挑战制裁的合法性。但是从过往案例来看，中国企业申请移除解除制裁的成功率不高，且在与美国相关部门谈判中处于相对劣势地位，不仅较难获得有效反馈，还可能需为获得从名单上移除并达成和解而额外承诺其他事项。例如中微公司和大疆曾尝试过与美国国防部进行沟通，但未获有效回应，最终采取了诉讼途径。面对美国对华制裁措施的不断加码，中国企业也愈加熟悉和了解相关规则，越来越多中国企业认识到海外诉讼途径的重要性，并逐渐成为中国企业应对美国制裁的选择之一。这一趋势在未来可能会进一步加强，但同时也需要企业在实践中不断总结经验、提升能力，以更好地应对各种挑战。

　　从长期来看，除了提起海外诉讼，中国企业也可以依据中国法律对自己的权益进行保护。中国政府一直高度重视企业在海外的合法权益保护，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支持企业加强海外知识产权保护和合规管理。例如，我国初步建立了以《出口管制法》《对外贸易法》《反外国制裁法》为基础，与《阻断外国法律与措施不当域外适用办法》《不可靠实体清单规定》共同联动的反制裁法律体系。这些政策和法律为企业海外诉讼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和保障，使得企业在面对美国制裁时更有底气和信心通过法律途径维护自身权益。

　　Q

　　业内有一种打趣的说法认为，从当前来看，中国科技企业走出去的前提是要有强大的“海外诉讼”能力傍身，以构建应对他国制裁的“战略防御体系”。您怎么看这个说法？

　　A

　　这种说法虽然带有一定的幽默和夸张，但也反映了当前中国科技企业在国际化进程中面临的现实挑战。近年来，美国等西方国家频繁对中国企业实施制裁，这些制裁往往缺乏合理依据，对中国企业的海外业务造成了严重阻碍。通过法律手段应对海外诉讼，不仅可以避免直接的经济损失，还可以维护企业的国际声誉和市场地位。例如，中微公司和小米公司在被美国国防部列入“中国军事企业清单”后，通过法律诉讼成功将其移出清单，这一过程不仅避免了潜在的商业损失，还维护了企业的国际形象。

　　除了“海外诉讼”，中国企业还可以依据中国法律制度在国内提起诉讼。我国针对反外国制裁，已形成《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外国制裁法》到《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外国制裁法〉的规定》到《阻断外国法律与措施不当域外适用办法》的实体法体系。最新公布的是《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外国制裁法〉的规定》，自2025年3月23日起生效。该法第十八条明确赋予中国公民和组织对执行或协助执行外国歧视性限制措施的主体提起诉讼的权利，为我国实体维护合法权益提供了可直接援引的法律路径。近期，已有被美国制裁的中国企业依据我国反外国制裁法律制度成功追回近亿元人民币的货款。在当前国际形势下，单边制裁的频繁使用导致法律冲突愈发尖锐。在反制裁诉讼实务尚处探索阶段的背景下，这类突破性实践不仅验证了我国立法的前瞻性，更凸显出我国法律团队通过创新性司法实践维护企业权益的成熟能力。随着配套制度的完善，我们有信心为更多中国企业构建起立体化法律防线。

　　Q

　　在您看来，所谓的“战略防御体系”需要具备哪些关键因素？（比如技术、合规能力）

　　A

　　构建“战略防御体系”需统筹兼顾法律、技术、市场、政策、信息、文化和战略等多维度的关键要素，通过系统化的布局与协同运作，打造全方位、多层次的防御架构。

　　在中美科技竞争不断升级的当下，美国对中国企业的技术封锁与制裁愈发频繁，合规与风险管理已经成为中国企业在国际市场生存与发展的核心议题。结合美国司法部、商务部和财政部联合发布的三部门合规须知，企业在复杂多变的国际法律与规则框架内，应全面排查潜在的经营风险，积极设立合规部门，精心制定合规手册，定期组织员工培训，并将日常筛查、责任隔离、内部举报、日常监督以及内部审计机制有机融入合规体系之中。

　　这提醒了中国企业亟须建立一套完善且有效的合规体系。中国企业应严格遵守中国所参加的国际条约以及具体合同适用的外国法律，并满足各项合规要求。企业需积极开展合规认证工作，例如通过ISO 37301等国际合规标准认证，同时确保合规管理的有效性，使合规制度真正落地生根，经得起国外监管部门的严格审查与调查。在技术与知识产权合规领域，企业同样需要高度重视。中国企业要严格遵守相关知识产权国际规范，避免因技术侵权等问题影响国际声誉。为此，企业应主动应对知识产权调查，通过开展相关培训，转变合规观念，杜绝将一些不合规的做法不加思索地应用到市场上。只有这样，中国企业才能在国际舞台上稳健前行，实现可持续发展。

　　对希望搭建合规体系、“走出去”的中国企业提出建议

　　首先，应根据企业的实际情况进行风险评估。实践中，合规部门通常需要与业务、财税、人力、IT等合作，在外部律师等第三方机构的支持下，根据自身规模、产品类别、可能的最终用户和最终用途、企业和下属机构以及客户所在国家、出口产品的数量、出口程序的内部管理复杂程度进行风险评估，并依此制定合规手册、建立合规体系。

　　其次，发布贸易合规指引及员工合规手册。企业可以根据第一步“风险评估”缓解所列出的各项风险，有的放矢地制定合规指引及合规手册。可以借助企业现有流程，并明确各风险点的合规安排、负责人及可能承担的责任。

　　第三，建立并真正执行强有力的内部控制和程序，管理企业及关联公司、供应商等相关交易对象的付款和货物流动去向。贸易筛查、出口授权以及记录保存是非常重要的环节。在做好审批、授权等程序后，还需要做好保存记录的工作。比如尽调和贸易筛查的记录、培训的时间内容参与人等信息、与政府部门的沟通等等都需要建立管理备案系统。

　　第四，为了让不同部门同事了解各自在合规系统中的职责，还需要进行定期培训。以出口管制为例，建议：（1）培训内容需要根据产品、服务、最终用途和最终用户以及EAR的变化而保持更新；（2）不同等级和内容的合规培训对应不同岗位；（3）使用培训评估机制以及合规奖惩机制；（4）保存培训记录并定期更新应接受培训人员的名单。

　　第五，建议定期测试和审计合规计划，以识别弱点并改进合规体系，并设立处理出口违规并采取纠正措施。在确定审计类型和审计范围时，应当留有足够的自由和灵活度以识别现有合规体系的缺陷、可能的风险领域并提出建议。同时也要根据测试和审计，持续评估和加强合规计划，以应对美国法规和全球市场动态的变化。

　　除了以上合规搭建的框架外，合规最关键的要素是得到管理层承诺，让合规体系被公司或集团内部接纳并且融入到日常生产经营当中。承诺体现在三个方面：（1）管理层要公开支持合规政策和程序。比如CEO签署合规指引，在公司网站、员工大会等场合高调支持合规工作；（2）提供与公司业务经营适当的合规团队及合规项目预算；（3）为合规培训配备适当的时间、预算和人员。管理层也应当尽可能参加定期合规管理的预算及计划会，保证合规承诺不是浮于表面。

　　总之，对于活跃在海外市场的中国企业而言，建立完善的出口管制以及贸易制裁合规体系是迫切而必要的。因此我们建议企业对可能存在的经营风险进行全面排查，设立合规部门并批准适当预算、制定合规手册、将日常筛查、责任隔离、定期培训、内部举报和日常监督以及内部审计机制嵌入到合规体系中。我们中国企业，尤其是出海企业，如果可以给予足够的重视并且配备适当的资源，尽快建立系统、完善的合规体系，企业就更能够在复杂多变的商业环境中乘风破浪，实现可持续的经营和成功。